梅清娘艱難地擡起手, 纖長的手指指著天際，微微一圈。

遠方憑空出現一輪明月，映得淅淅瀝瀝的世界朦朦朧朧, 仿若月夜仙境。

圓月出現的一瞬連風聲也寂滅，空曠的世界裏，所有畫中景都好似在靜靜看著向芽如何做下去。

梅清娘畫出月亮後, 哭得不能自已, 她淚眼婆娑地看著向芽朝她走來。

那單薄的身影, 就像百年前的每一次她所看見的那樣, 月光著陸在向芽身上, 輕輕地剝除她身上的因果。

穿過她身上的光越發柔和，而向芽的身體也在漸漸變小。

所有的因果都清除了，梅清娘作過的惡都被向芽挽回。

但向芽努力了一世去生存, 現在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。

向芽來到清娘跟前時, 已經變回到以前只到清娘腰間的小孩模樣, 她仰著頭安靜地捏住清娘的衣裙。

面容清靈又乖巧。

這是她最疼愛的妹妹啊, 為什麽是她親手害死了小芽芽……

梅清娘的淚水不停墜落。

“對不起, 對不起……”她破聲哭泣。

稚嫩的聲音溫柔地說：“清娘是我見過最美的姐姐，再哭就不好看了。”

聽到這句話, 梅清娘再也控制不住, 她雙膝跪下, 一手將向芽抱緊在懷中，怎麽都不願意讓她離開。

被抱緊的小向芽將下巴擱在梅清娘的肩膀上。

“黃阿爹和何娘子教會我親情是怎樣的, 而清娘教會我的是等待和如何喜愛一個人，清娘不壞, 也是我見過最勇敢去喜愛的女子。”

“你們也是芽芽的榜樣, 所以, 你也不要因為我放棄對愛情的憧憬，好嗎？”

梅清娘胡亂地點頭。

向芽得了承諾，輕輕一笑，身影慢慢消散。

她從梅清娘的懷裏飄走，沿著月亮的方向飄起，幻化成綿長的煙氣，循著光路而去。

“芽芽！”梅清娘心臟被刀割一般，昂頭痛哭，望向月光的位置。

夢境分崩離析的速度加快，一陣清風拂過，就像是向芽在為梅清娘做最後一件事，清風將梅清娘推進到將要熄滅的白光之中。

梅清娘被推進浮生夢中，失去了意識。

這一刻，盤桓百年之久的怨氣全部消散。

《鬼清娘》這個夢境副本，終於有人通關解決。

遠在他方的安程檔案室，戴著金絲眼鏡的洪年司，正緩慢認真地翻閱最破舊的幾張宣紙，指尖撚過的地方將近破碎。

檔案室中央只有一張很長的黑色方桌，桌上正中間放置一盞煤油燈，為邊上的管理者提供光亮。

洪年司眼裏閃過訝然，他看見宣紙的右下角，慢慢突顯出墨色字跡——

“已完成”

洪年司反應過來，推了推眼鏡，微笑道：“目前安程裏放置最久的委托解決了，完成者向芽，真是一個厲害的小姑娘。”

他放下宣紙，遙望看不見盡頭的檔案室出口，昏暗燈光中，他幽幽嘆道：“陸華，她就是你選定的人麽？”

……

向芽的意識進入一個極其玄妙的狀態，她好似無處不在，又似始終找不到可以逗留的空間。

她的“眼”看見瓦解雲散的夢境，最終化成無數細絲的東西，往天南地北流走。

其中有一束細線夾雜了一縷黑發，這一刻，黑發也在緩緩消散。

看到這幕的向芽，意識內閃過愉悅慶幸的情緒。

她渾身疲憊，意識在將睡未睡之際，內心輕聲說：“又讓我賭對了。”

向芽為了控制意識不墜入黑暗中，她嘗試回憶起於她而言，剛才一系列驚心動魄的計劃，以此來保持意識的清醒。

從她被【樸實無華黑鐲子】刺通“任督二脈”後，除了讓記憶的閘門打開，重獲所有記憶，身體的修覆速度也到達了一個極其之快的程度。

最不可思議的是，那時向芽能“溝通”其他來自她本身的“氣”。

盡管這“氣”早已脫離她身體許久，但她還是能夠和其餘部分溝通。

也許正是和她真正身份是一團“氣”有關，黑鐲子的刺通，更可能指的是打通她都外面的感應。

向芽抱著這樣的理解，去嘗試和離開她的“氣”接觸。

她看見了易艽在古井下曾見到的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“向芽”——一具在梅清娘百年前偷偷剪下她的頭發，因保留了她“氣”的一部分，繼而成長起來的怪物。

梅清娘以為那具贗品紙人進來不了夢境，但她不知道的是，向芽一旦開啟了感應後，就能將那流失的“氣” 收回。

若現在有人在現實查看古井的內部，就會發現飄在井水中的只剩一張薄薄的紙人。

因為，那裏面的“氣”已經被向芽吸納回來。

也正是因“氣” 可分裂的特征，讓向芽生出一個膽大的計劃——她也許能通過這點，分出更多的“氣”創造出一個新的自己。

這樣，催生出來的新的存在，既是她，又不是她。

安程這份試睡員的工作很特殊，這麽多場副本下來，向芽知道能進夢境的是試睡員的靈魂，肉-體還停留在現實之中。

但肉-體就像一個釘好的釘子，綁著另一頭出走的靈魂，靈魂受到的傷害會反應給身體，身體的活性也體現在靈魂裏頭。

所以，何娘子能一眼看出她不是死後回來的靈魂，因為向芽在現實中的身體還有活性，她不是身死後的鬼魂。

正是因為這樣，向芽夢境中的模樣就像易艽感嘆那樣有活力、討喜，可井底下被分離出來的“向芽”卻死氣沈沈。

從這個角度理解，從向芽身上分出來的“氣”，因為分離出來的時間久了，也就變成真正的死氣。

而現在，這團死氣已經被她吸納回來了。

向芽沒有過多猶豫，飛快地實施這個計劃。

離開棺材前，她把另一個“向芽”成功地割裂出來，這個“向芽”將用來承擔死亡後必須接受的靈魂清洗，而她本人則留存部分讓易艽幫忙看守。

……

易艽神色覆雜地環顧四周，他們一行人離開夢境後，再次出現在如夢客棧的前方，只是這一次，身邊還多了一個長相斯斯文文，但瘦弱如白斬雞的方翼。

她視線落在方翼身上片刻，在他被盯得不好意思時，才緩緩移開。

她正扶著昏迷的向芽，而方翼也扶著傷重得半昏半睡的張繁宇。

張繁宇身材頎長，壓在瘦弱的方翼身上，仿佛隨時能將白斬雞壓垮下去。

易艽搖搖頭，心道：‘這個叫方翼的人前世是錦鯉附體吧，這麽吃力兇險的夢境，就只有他被抓住，拍成一副畫，然後美滋滋地睡了一覺……’

她回想起剛才的驚險，視線擦過肩膀上昏迷不醒的向芽，既為她的縝密心思驚艷，也為她膽大又堅定的決心而感嘆。

那時，易艽被老妖裹緊卷起，準備被吞食，棺材突然被人打開，她看見死氣沈沈的向芽坐了起來。

當時她就感覺到驚訝，疑惑這個向芽怎麽看起來像快死了一般。

很快，她的疑惑得到驗證，因為她看到的人，真的是“死”了的向芽。

棺木中露出身影的張繁宇也在緊緊抓住向芽的手，但下一秒，另一個向芽卻出現在易艽身邊。

兩個向芽同時出現。

易艽想到了井底的“向芽”，猜想身邊那人是她，她挑了挑眉，沒有說什麽。

揚起的塵煙，很快掩蓋了這詭異的一幕。

還被張繁宇抓住手的向芽和他被重新推回棺木中，而另一個向芽則和易艽一起攻擊老妖。

鐮刀高舉殺死老妖後，黃煙變得更加濃重。

做好犧牲準備的向芽，回頭對易艽說：“我去終止這一切，在這個過程中，可以麻煩你幫忙照看另一個我和張繁宇嗎？”

善良的女生說話一向都是禮貌又得體。

易艽當時瞇起眼，盡管心情還不賴，但她還是反問一句：“我沒有義務幫你，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吧？”

她以為張繁宇將她的真正身份告訴了向芽，但向芽其實還不知道。

向芽坦然地搖頭，“不知道。”

“但我相信你會幫我。”

聞言，易艽輕笑，冷冰冰的聲音聽起來能令人神智清醒了些。

“好久沒被人這麽直白地說信任我，”易艽走到棺材邊上，“好，我願意回應你這份信任。”

“謝謝你。”

向芽朝她笑了笑，轉瞬將回到手中的短刃徑直插向胸口。

她要讓這個自己徹徹底底地死亡。

易艽驀地瞪大雙眼，“你……”

她還沒反應過來，向芽的身影就出現在黃煙之外的遠處。

所以黃煙之中，向芽的氣息會忽然消失不見，導致鬼妖們茫然焦灼。

是因為棺木外的向芽，她身上屬於生者氣息的那部分在死亡，而棺木之中的向芽也因此陷入假死狀態。

接下來，就是“死”後的向芽努力去化解厲鬼梅清娘的怨氣，易艽也遠遠目睹她如何一步步鋪展自己的計劃。

易艽那時候看得恍惚，她倏忽從恢覆回來的記憶中找到了這麽一個畫面：

曾經管理她的經理人桂遲，有一次這麽對她說過：“易艽，你的性格我很喜歡，實力也是我幾個試睡員裏最好的兩位之一，但論理智和心思，你和官炎都比不上我的寶貝。”

“寶貝？”易艽當時其實聽著覺得惡心，但只敢在心裏吐槽。

“我的寶貝芽芽，可是我最成功的實驗品，可惜她現在不見了……”

“怎麽會不見的？”

“因為有小偷來我家將她偷走。”桂遲語氣平靜地說，就像是發生一件無關緊要的事。

易艽聽完心裏嘀咕：‘那我看你也沒那麽關心這個寶貝芽芽嘛。’

……

可親眼看到向芽做事膽大到這個程度，易艽終於相信桂遲以前說過的話了。

沒過多久，棺材中和梅清娘那邊同時爆發出白光，時機太過湊巧，易艽猜測這是向芽暗自通知棺木裏面的張繁宇撕開“方翼”。

而回想整一個過程，就只有最後一刻，化作畫的方翼被撕開，為大家打開離開夢境，去往浮生夢的通道的時候出了一分力。

甚至被撕後的他，竟然還死不成。

偏偏這方工具人，在整個環節中缺一不可。

易艽明白，這是向芽無法預料梅清娘會不會在最後撕下《百妖藏山圖》，她是抱著犧牲一部分的準備前去，所以方翼化作的畫是保證大家生命安全的最後一道防線。

但她還是很不爽。

易艽扶著向芽準備重新進入客棧，邁腿的那一刻，回頭又看了眼方翼，眼神欲言又止。

方翼靦腆地看著她，小聲問：“姐姐，你是想幫我扶一下人嗎？”

“想多了，你這一程沒花多少力氣，正好給你機會發揮一下。”易艽面無表情地說。

“還有，年下不叫姐，心思有點野。”

“小朋友，是時候證明你是‘野’男人了，加油。”

作者有話說：

易艽：可惡可惡，這樣的好運氣怎麽分不到我身上？

賭狗陶白文掐腰狂笑：你也不看看是誰的試睡員，沒點錦鯉體質旺我，我會帶？

方翼靦腆一笑。

（上個副本，其實方翼也很好運地在大戰中沒死成哈哈哈哈哈，錦鯉就是他！）

（我宣布一角姐就是我今日嘴替！）

（所以有小可愛留意到我前面幾章各種埋的描述伏筆嘛，芽芽真的很會去利用一切為事情圓上好結局，包括厲鬼，包括她自己……而且膽子又賊大，懷疑賭狗稱號讓給她更貼切~這樣的芽芽真的我爆愛！）

下一章副本正式完結，芽芽有可能會以這個狀態去安程一日游，咱們就搓手期待吧~（二更來得及就淩晨晚一點發，來不及就和明天那一章發~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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